哥,我愛你。
可是,當傷害來到眼前的時候,愛不能當藉口啊,永云。
【Angel】
I need some distraction or a beautiful release.
這是多麼長的一段旅途,幾乎就要與一生等長,或者該說,這就是一生。
朴正洙的一生。
怎麼搭上回鄉下的夜車,朴正洙忘了,只是當他意識過來時,人早已在車上隨著路面的顛簸搖晃,時而向左,時而向右,然後感覺胃酸漸漸升騰。
他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,禁不起這樣反覆折騰。
身體很難受,於是朴正洙將頭側向窗外,入眼的是一片的黑暗,無邊無際,就要與朴正洙心裡的那些黑,等值了。
朴正洙想不透,怎麼人生會走到這一步呢?
明明幾年前的他還可以笑得那樣好看,金希澈還走在朴正洙前頭幾步遠的地方,而金永云也還在朴正洙身畔,可以輕易牽手的距離,那些鮮活的記憶還在腦海中沒有褪去,可是現實已然全非。
朴正洙的眼底映著車窗外的流光,耳朵裡聽的是某個男孩團體重新詮釋的英文歌曲,他忘記是收錄在第一張還是第二張專輯,朴正洙只記得那個時間,恰好他和金永云相愛了。
那是五個來自愛爾蘭的大男孩,有著神賜予的美好嗓音和幸運萬分的際遇,某段時間裡紅透了半片天,這些都是金永云告訴朴正洙的。
Angel.
是那首歌的名字。
朴正洙記得那時還是學生的金永云和他,在陽光斜照進來的圖書館小角落裡,抱著好厚、好大本的英文字典,只為了把那些朴正洙看不懂、金永云聽感覺的英文歌詞弄明白。
大部分的單字都是金永云查的,句子翻譯也是金永云寫的,連最後的文句潤飾都是金永云負責的,朴正洙唯一做的事情僅僅是陪在金永云身邊,用那一把甜膩卻不討厭的嗓音輕輕地,哼著那首歌的旋律。
『Spend all your time waiting for that second chance. For a break that would make it OK. There's always some reasons to feel not good enough.. And it's hard at the end of the day…』
I need some distraction or a beautiful release.
真的需要,迫切地需要,在此時此刻。
夜還在玻璃窗外流逝,記憶裡的旋律和耳朵裡的融合,疊上老了好多歲的朴正洙哼出口的,然後那些過去裡金永云對朴正洙說的話突然響在耳畔。
他說,哥是天使。
那年金永云把翻譯好的歌詞交到朴正洙手上時,說了那樣的話,他說哥是天使,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像,頰邊的梨窩像,亮亮的眼睛像,最最像的是哥背上的蝴蝶骨,每次金永云擁抱朴正洙貼上那對蝴蝶骨的時候,總會有就要長出翅膀的錯覺感。
夜車上的朴正洙想著,眼眶乾了又濕、濕了又乾,在車快到站的時候,朴正洙感覺臉上有液體乾涸後的緊繃,於是抬手用袖子口抹了抹。
然後再眨眼,車便到站。
這片土地有年少時的他和金永云,啊,還有一個金希澈。
夜間客運的下車站剛好在朴正洙高中母校對街,當朴正洙走下客運抬眼便是幾乎無變的校門,恍惚間他差點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剛滿十八的孩子,金希澈和他還是那兩個站在警衛室邊的糾察,而金永云不過是第一天入學就遲到的新生。
一切都那麼近,卻又離得那樣遠。
金永云和金希澈也曾經是這間學校的學生,朴正洙和金希澈是同班同學,而金永云小他們兩個年級,可是緣份是種極其可怕的東西,朴正洙和金希澈很要好,金希澈和金永云是親戚關係,所以金永云和朴正洙的相識…
無可避免。
如果可以避免,多好?
朴正洙和金永云就不用走到今天,這樣無可挽回的地步了。
Angel的旋律還在耳邊輕聲唱著,朴正洙攏了攏身上的大衣,然後順著學校的圍牆往校門相反的方向行去,憑著腦海中殘存的記憶找到從前金永云時常翻越的那面牆,而後模仿著當年的金永云,退後幾步再全力向牆衝去,最後越過牆面進到學校裡邊。
好久好久的從前,朴正洙和金希澈經常性地在這個角落,抓住上課遲到或者早退的金永云。
有些事情明明清楚的就像昨日,怎麼一眨眼中間就隔了好幾年。
金永云的樣子還在朴正洙的腦海裡尚未退去,那雙朴正洙最愛、笑起彎彎的眼眸還閃亮亮地在心底,可是那個既強旱又溫柔的男孩,已經在歲月的流動中消失,在最後幾年朴正洙和金永云的愛情裡,尋不著影子。
時間殺死了他的永云。
走在漆黑校園裡的朴正洙突然覺得疼痛萬分,感覺什麼人拿了鑿子拼了命地往他胸口敲,死亡像是幾步遠就能到達,可是終究差了那麼幾步路。
朴正洙還死不了。
在看見玻璃窗上反射的自己後,朴正洙在某間教室的講檯抽屜找了把剪刀,然後就著夜月的微光,在學校廁所的洗手檯前,一刀剪去垂散他兩肩的長髮,鏡子裡的朴正洙因此年輕了許多歲,乾淨清爽得像十七、八歲的少年。
像高中初見金永云的那個朴正洙。
啊,果然他和金希澈都是童顏擔當啊!
想到這裡朴正洙笑了,左嘴角的梨窩深深地鑿在他臉上,甜甜的很是好看,這樣的朴正洙背上都要長出翅膀了,天使一樣的。
什麼時候頭髮長得這麼長朴正洙不記得了,只是剛剛看見自己倒影的時候,才啊地一聲猛然察覺到。
這麼長的頭髮很不習慣呢,所以朴正洙想也不想的就地剪了。
當那一把頭髮連同剪刀被朴正洙扔進垃圾桶時,低著頭的朴正洙看見大衣袖口沾上莫名的暗色,湊近鼻頭一聞竟是鐵的味道,於是朴正洙脫下大衣,重新回到洗手檯前仔細搓洗,洗不掉的就隨它去了。
可是怎麼沾上的?
抬眼看向鏡子的時候,朴正洙看見自己的下巴似乎沾了點顏色,他緩慢地側抬了起頭,才終於看見雪色脖子上的幾滴鮮紅,然後想起夜車上他用袖口擦臉的動作。
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沾上的吧!
Atrocity.
為什麼回來?
在一切都過去那麼久之後,朴正洙又回到這個最開始的地方,不為了什麼,只是為了一些捨不得拋棄的記憶,那些記憶裡有金永云對朴正洙的好。
那些簡單不帶目的的好。
記憶裡的金永云會用惡狠狠的語氣,對朴正洙說著溫柔的關心,那句朴正洙刻在心底來自金永云的話,是這樣說的,金永云說,『哥,不舒服也要忍著,我太累了,你小心點,警告你。我愛你!』
哥,我愛你。
可是,當傷害來到眼前的時候,愛不能當藉口啊,永云。
朴正洙走過二樓口字型的中庭迴廊時,想起這是他和金永云第一次牽手的地方。
那是很熱很熱的夏天,金永云不知死活地喝了金希澈託朴正洙買的飲料,正常來說需要逃命的金永云一個就夠了,該死就是該死在金永云分了朴正洙一口,所以當金希澈怒氣爆發的時候,金永云一把扯過朴正洙的手逃命。
掌心貼掌心的,揣得死緊。
還有第一次說喜歡的樓梯轉角,第一次親吻的大禮堂布幕後方,第一次金永云說朴正洙是天使的圖書館第二閱覽室,和第一次朴正洙為了金永云做點什麼付出的教學大樓天台。
朴正洙扶腰順著教學大樓的階梯,一階接著一階地拾階而上,明明腰酸痛到近乎飆淚的境界,他卻仍以一種近乎瘋癲的執著向上爬著,痛到忍受不了就扒著扶手休息喘氣,等好過一些了又繼續往上。
他的腰不好,他的腰很破,他的腰壞了,壞得很徹底。
天冷了或者下雨了,都會酸痛到難以入眠,覺得有千萬根細小的針在上頭扎呀扎的,每一根針都像是要埋進骨頭裡一樣的疼,壓著疼、坐著也疼、趴著還是疼,怎麼樣都會疼、都會痛。
就連金永云把手搓熱了擺他腰上揉捏,朴正洙還是疼。
腰是什麼時候壞掉的呢?
朴正洙的功課一直都很好,除了英文這科實在是存有先天上的無能外,其它科目對於朴正洙都只是一塊小蛋糕,模擬考總是學校前幾名的人物,師長們說要上最好的大學絕對沒問題,如果沒有意外的話。
如果沒有意外的話…
金永云就是朴正洙一擊必倒的意外。
那是個太陽強大到晒在身上會痛的大中午,朴正洙拿著指名金永云收的挑釁紅帖來到教學大樓天台,如果剛好輪到朴正洙和金希澈當糾察時,這種破事多半是由金希澈來處理的,兇猛派在這種事情的處理上往往比說教派來得有效。
只是收到帖子的是金永云,朴正洙無法置身事外。
帖子是前天晚自習結束,朴正洙幫金永云收書包的時候發現的,還未拆封,所以朴正洙想金永云應該沒看見,於是便默默地將帖子收進自己的西裝口袋,然後換來幾張課桌外金希澈深深的,一眼。
『朴正洙!』
『嗯?!』朴正洙驚了一下,睜大了眼回頭看也在收書包的金希澈。
『…別幹傻事,聽到沒?』
『知道了…』明顯的底氣不足。
『呀,最好是知道!』
『我們希澈在擔心我呢!』
朴正洙說著,便朝金希澈黏了過去,本來以為會一如往常地被推開,卻意外的讓金希澈抱得死緊,『乖乖聽話…』
『嗯。』朴正洙乖巧地點了頭。
卻沒聽話。
那場教學大樓天台鬥毆,是朴正洙人生開始脫離常軌的原點,一切的不正常和後來止不了的痛都是從這裡開始,而朴正洙的腰就是那個時候壞掉的。
In this sweet madness, oh this glorious sadness that brings me to my knees.
學生就是這樣,即使經過這麼多年,仍然沒有進步。
踏上教學大樓天台時,朴正洙不小心踢到東西伴隨著匡啷的聲音,低頭一看,竟是從樓梯扶手拔下的圓狀鐵條,跟當年重擊他後腰的,並無不同。
於是朴正洙扯了嘴角,笑。
那年,其實朴正洙就只挨了那麼一下,剩下拳頭和鐵條的痛毆都讓隨後而來的金永云接去了。
鐵條打到他的腰上,就在脊椎末幾節的地方,痛只是一瞬間的事情,再然後朴正洙趴倒在冷涼的水泥地上,覺得世界在旋轉,身體卻輕得不可思議,視線裡倒立而站的金永云發了狂,那些帶著驚人力量和忿怒的拳頭,一下又過一下地往別的少年身上送。
朴正洙認真地覺得那些人會死。
他想阻止,卻連說聲『永云,不可以…』的力氣都喪失了。
後來的後來,金希澈領著學校訓導主任衝上天台抓人,結束這場荒誕的校內學生鬥毆事件。
朴正洙對事件的最後記憶停在金希澈擋下金永云所抬起的手,和金永云想抱朴正洙卻不敢抱他的踟躕,還有遠處漸近的救護車鳴笛聲,以及金希澈帶上哭腔的那句…
『朴正洙,你真是他媽的不聽話!』
再後來,朴正洙因為傷重休學調養了一年,當同齡的大家包括金希澈進入考場的時候,朴正洙正一步一步地在醫院復健科學走路,雖然成效比初學步的孩子還要糟糕,他卻感到幸福。
因為在朴正洙使勁藉著復健的鐵杆支持,緩慢地拖著雙腿前行時,鐵杆的另一頭有金永云等待,於是朴正洙的嘴角開出梨花來。
而復健室外頭,母親隱忍的淚光,朴正洙沒有看見。
那些碎片般的過往讓他暈眩,朴正洙的眼前有短暫的明暗交錯,黎明前帶著紫紅的天空在搖晃,他退了幾步扶住一旁的水塔,大地漸亮。
天空和朴正洙衣袖上洗不掉的污漬是一樣的顏色。
曾幾何時,金永云保護的拳頭落到了朴正洙身上,這個世界是瘋了嗎?